主筆 趙世峰 整理
不相信已重獲自由
袴田巖現年88歲。據共同社報道,靜岡地方法院審判長國井恒志認為,先前判決時檢方提供的衣服、褲子碎片、認罪筆錄等三項證據存在捏造,袴田巖先前認罪也是因為受到了“肉體和精神折磨”。
1966年6月30日,靜岡縣清水市味噌(一種調味料)制造公司的老板橋本藤雄連同妻子和兩個孩子被發現在家中遇害并遭汽油縱火焚燒,41歲的橋本藤雄身中15刀,38歲的妻子橋本千惠子身中6刀,17歲的女兒扶示子和14歲的兒子雅一郎分別身中9刀和11刀。
事發后,靜岡縣出動1000多名警察,但未找到任何線索,調查陷入停滯。根據現場情況,警方懷疑是熟人作案。該公司員工、前職業拳擊手袴田巖因沒有不在場證據且左手中指受傷,成為警方懷疑對象。警方從員工宿舍沒收的袴田巖的睡衣中發現疑似血跡的斑塊和汽油。
同年8月18日,袴田巖作為嫌疑人被逮捕,但他一直否認自己犯罪。袴田巖回憶稱,警方對其實施嚴刑逼供,迫使其承認殺人。在審訊過程中,警方化驗發現原本被認定為證據的睡衣上的“血跡”并不是真的。事發一年后,調查人員又聲稱在工廠的味噌罐中發現沾有血跡的衣物,上面的血型與受害人以及袴田巖的血型相符,成為法官判決的關鍵物證。1968年9月,袴田巖被判處死刑。這一判決在1980年12月獲得日本最高法院核準。
但當時警方的證據就遭到質疑。警方認定的兇器為一把13厘米長的刀,但受害人身上有多處被砍至骨頭的傷口,有人肋骨都被砍斷,顯然這是小刀無法做到的。而且,這把刀沒有卷刃也沒有彎曲,這也不符合常理。警方后來發現的沾有血跡的衣物明顯與袴田巖身材不符,而且褲腿上有一道劃破的口子,警方說這是袴田巖與受害者搏斗時留下的,但袴田巖被捕時腿上并沒有受傷,而不久后其被迫招供時卻發現了傷痕,律師們認為傷痕是警方毆打所致。
隨后幾十年間,袴田巖及其家人多次上訴。2014年,辯方提出,脫氧核糖核酸(DNA)檢測結果顯示,作為關鍵證據的衣物上的血跡并不屬于袴田巖。靜岡地方法院認可這一觀點并將袴田巖釋放,等待重審。當時,他已被關押48年,成為世界上羈押時間最長的死刑犯。此后,袴田巖在家服刑。
但四年后,東京高等法院推翻了靜岡地方法院的裁決,將此案送至日本最高法院上訴。日本最高法院法官在2020年裁定,東京高等法院必須重新考慮它的決定。2023年3月13日,東京高等法院下令重審該案。
由于多年監禁以及巨大壓力令袴田巖的身心狀況每況愈下,自去年10月該案重審以來,包括判決在內共進行了16次庭審,袴田巖91歲的姐姐袴田秀子一直代表他出席庭審。
此案最大的爭議點是對五件衣物的評估。衣物是在事發約14個月后,從工廠的味噌罐中發現的,上面有紅色的血跡殘留。在9月26日的審判中,審判長國井恒志支持辯方主張,認為在味噌罐中發現的衣物上的紅色痕跡不可能是案發時留下的血跡,因為血跡“被味噌腌漬一年以上,不應仍保持鮮紅色”。而且,褲腿外面沒有血跡,褲腿里面卻有大片“血跡”,此衣物為作案時袴田巖所穿衣物“存在合理的懷疑點”。國井恒志認為,衣服上的“血跡”可能是辦案人員偽造的,然后藏于味噌罐中。
關于在袴田巖家中發現的衣物碎片,也被認為“是被搜查機構捏造的”,袴田巖所作筆錄是“在調查機構的合作下,通過施加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強迫供述的非人道審訊方式獲得的,包含虛假內容”。
袴田秀子在判決前對記者表示:“長期以來,我們一直進行無休止的斗爭。但這一次,我相信一切都會塵埃落定。”她一再向弟弟袴田巖解釋這次勝利,但后者似乎仍不相信自己已重獲自由。
“潛在冤案”實在太多
袴田巖案是二戰結束后日本第五個對死刑案重審后改判無罪的案例,也是自“島田事件”以來時隔34年再次出現死刑案重審改判無罪的案例,此前4例均因檢方不再上訴而確定嫌犯無罪。
“兔田事件”“財田川事件”“島田事件”和“松山事件”是二戰后日本四大死刑冤案。在日本,檢方的定罪率超過99%,案件再審極為罕見。
1950年2月28日,在日本香川縣三豐郡財田村,63歲的獨居老人香川重雄慘遭殺害,被砍30多刀,據說有2萬日元被盜,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額。有說法稱,香川重雄在二戰后靠販賣糧食發家,還參與斗雞賭博等活動。
長時間調查無果后,時年19歲并有前科的谷口繁義進入警方視野。當年4月1日,在谷口繁義參與的一樁搶劫案中,警察將其逮捕。經過兩個多月審訊,在沒有決定性物證,招供記錄有明顯逼供、偽造痕跡的情況下,警方宣布谷口繁義承認殺害了香川重雄。高松地方法院在1952年2月20日判決谷口繁義殺人罪名成立。1957年1月22日,日本最高法院宣布維持原判。時年26歲的谷口繁義被關押到大阪的死刑監獄等待執行死刑。
12年后的1969年,高松地方法院法官矢野伊吉偶爾發現了被雪藏的一封重審申請信,那是谷口繁義在1964年發出的。于是,矢野伊吉重新翻看案件記錄,從中發現不少疑點。比如,沾有微量血液的褲子并不是谷口繁義的,而是他哥哥的。當時谷口繁義的哥哥是一名巡警,在另一起事件中,一名女性的血液沾到了他哥哥的褲子上。而且,存放在高松檢察院的證據被銷毀了。矢野伊吉借去大阪出差的機會,設法與獄中的谷口繁義見面,交談后更加堅定對谷口繁義無罪的看法。于是,矢野伊吉決定重審該案。
這種做法在當時的日本是難以被司法界接受的。當時已經57歲、即將享受退休生活的矢野伊吉為此毅然辭去法官職務,以律師身份為谷口繁義翻案。此案的原發地香川縣三豐郡財田村外,有一條河流叫財田川。孤立無援的矢野伊吉曾對著這條河流發出悲嘆:“財田川啊,若能說話,請告訴我真相吧。”因為這句話,這起案件后來被稱為“財田川事件”。
1972年3月,矢野伊吉突然中風導致半身不遂,但他在病中用左手把自己掌握的證據整理成書。1975年,矢野伊吉的《財田川暗黑裁判》一書出版,在日本社會引起巨大反響,“財田川事件”開始受到外界關注。1976年,日本律師聯合會介入,成立律師團專門為谷口繁義辯護。
日本記者鐮田慧在《從死刑臺生還》一書中記錄了矢野伊吉和谷口繁義在法庭上與警方和檢方的唇槍舌戰。1984年3月,法院宣判谷口繁義無罪。這時的谷口繁義已經53歲,而矢野伊吉則已在一年前去世,沒能看到這個結果。
鐮田慧在《從死刑臺生還》的后記中寫道:我之所以對冤案感興趣,是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可容忍的非正義,也是對人類最大的侮辱。與此同時,我也想揭露這個犧牲了國民的個人生活,卻還佯裝不知的國家機制。
同樣從法官改做律師的秋山賢三在《法官因何錯判》一書中也記載了自己經歷過的冤案事件——“德島收音機商殺人事件”。該案發生在1953年11月5日,德島市經營收音機業務的一位商人在家中被人用匕首殺害。警方將與被害人同居的富士茂子作為犯罪嫌疑人進行調查,富士茂子后來被判有罪。但富士茂子始終認為自己無罪,堅持申訴,時隔32年后,終獲無罪判決。
秋山賢三認為,日本刑事司法最大的問題,是在起訴事實中未能恪守將“超過合理質疑程度的證明”作為必要條件的原則。冤案由此頻生,而且越是信心十足的“精英法官”,產生冤案的危險系數越高。
秋山賢三出生于日本香川縣,1965年畢業于東京大學法學部,1967年起先后在橫濱、東京、德島地方法院以及東京高等法院擔任法官,1991年辭職后加入東京律師協會,為許多冤案事件辯護,是日本知名的冤案問題專家。
據美聯社報道,為袴田巖提供服務的律師10月1日表示,辯護團隊正在考慮圍繞辦案人員偽造證據一事提起損害賠償訴訟。報道稱,鑒于檢方接受無罪釋放這一結果,袴田巖將有權獲得最高約2億日元(約合956萬元人民幣)的賠償。袴田巖的律師表示,辯護團隊還考慮對政府提起損害賠償訴訟,理由是調查人員和警方明知會把袴田巖送上絞刑架,依然串通偽造證據。
